“嘿—嗬——!我们战胜了荒塘地!我们战胜了一辈一辈人都不敢轻举妄动的神魔鬼怪的荒塘地!荒塘地,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敢露出你那狰狞的面孔了!荒塘地,你只有乖乖地听我们的话了!”得虎努力地睁开了眼睛,对着窗户,拉着长长的脖子,朝着荒塘地那面的方向发出惊吼的长啸,狮鸣般。声音多么自豪与深沉,多么活跳与执着,多么雄浑与铿锵。长拖着,威威凛凛,颤颤抖抖,叫他自己的房间在抖动,叫山谷都在撼动,叫天地都在震荡。每次这样,他都确确实实地看到了这声音从他自己的床架上发出去的,慢慢地从窗柩里泛溢,袅袅地升腾到空中,再滚滚烈烈的,滔滔荡荡的沿着那条迂曲的山路,向荒塘地抖抖威威地湮染开去。更巧的是,这声音和着他当年的锤声錾声山石的滚落声既交融在一起,又相撞排斥开去。它们在滚扯着,撕扭着,咬啮着,融溶着,既轰轰烈烈地滚动奔来,又呼呼啦啦地扬起而去;既在眼前慢慢缓缓地噬嚼拥抱,又在远方骤骤急急地狂疾奔放。这时,他朗朗地笑着,笑得那空空的袖筒在拍拍打打,颤颤抖抖,那紫紫疤疤的左结臂重重地挖紧在床板上,如立着的一截田茄,那眼珠儿在深陷的眼窝里露出着果毅和顽强的眼光,显得多么活脱和坚定,充满着憧憬与遐想。笑完后他闭上眼睛在快活地想着。他想起了当时他向荒塘地开工的情景。
当时,他要向荒塘地开工的消息刚一传出去,许多人都来了劝他说,得虎,你好大的本事,莫异想天开,凡人总不能吃上天中的仙鹅肉,你一个人的本事是有限的,咱们上辈一代代的人想要去征服它,可到后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不要做蠢事。荒塘地的改变,我们山冲落后面貌的改变,有国家有政府——你何必狗捉耗子多管闲事,我们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都习惯了这里的恶劣环境,改不改造它谁也不当一回事了,你别太执著了。今天,我们只能是依山靠山,依水靠水,因简就简,因穷就穷地依旧这样下去吧;谁都想富,但没有天时地利,没有国家上头的支援,这个富就富不起来。我们要安分守纪,不能异想天开。仅靠我们去拼命干,去改变穷山恶水,这也是难得富起来的。你的力量只能是海中一粟,你的努力只能是事尽功无,做愚人说痴的事。他摇着头说,我们的国家现在还不富裕,并且还有许许多多比我们这里还穷的穷山偏冲啊。他们那里更需要国家和人民的支援,他们那里的人民更比我们困难。这么多的穷山偏冲国家不可能在一下子,或在几年或十几年之内齐都给予解决好,建设好,改造好。我们不能抱这样的想法,这是很不可能的事,也是不现实的事啊。因此,要把我们的家乡建设好,这还得要靠我们自已,我们只有用我们自己的一双手,用我们自己的努力,不去等不去望国家,踏实地去干上着,这样荒塘地肯定会被我们改造好的。现在,我也作了很久的考查,也反复论证过,荒塘地是能改造好的。当然,我们不能如我们祖辈那样去蛮干,现在我们都是有知识的人了,要干就要苦干加巧干,苦干加科学地干。经他这么一说,刘支书是第一个支持他的。接着他跑到乡政府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领导。领导们听了后也很支持着他,并还夸上他是九十年代的最有理想的最有抱负的最有创造性的年轻人。他听了这堆累的夸奖后很高兴,心想自己的想法和行为终究得到了上面的肯定和支持。随后不久,他把荒塘地的蓝图绘出来了,又一次跑到乡政府,把这图纸交了上去,领导们看完后仍还是夸赞不绝。后来,他们看完后夸完后,可谁也不愿意把这张图纸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无奈,他找到了乡一把手陈书记。陈书记听完他的来因后,嘿嘿地笑了笑,就忙地一把接过图纸往桌上一放,然后铺开,把眼镜往鼻梁上一架着,手儿又推了推一阵后,坐在凳上就什么也没有说了。又是好一阵过去后,陈书记摘下了眼镜,架回在原处,便慢慢缓缓地伸出个大拇指在夸奖地说,得虎啊你确实了不起,你确实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凭这张图纸就能说明你是一位了不起的青年,你不愧是我们全乡青年的榜样和模楷,是真正值得大家学习的人。我们处在这个时代,最缺少的就是如你这样的人,如你这样具有崇高理想和精神的人。难得啊难得,真是难得,今后在乡村组会议上我都要大力表扬你,推介你,叫大家来好好学习你……好久好久后,得虎把自己的最终想法与要求告诉他时,陈书记把手往桌上一摊,说,得虎,要钱吗我实话实说地告诉你,不好意思这个办不到。现在的改革情况与形势你是知道的,我们乡政府的办公经费都是难得到位与满足的,上头下拨的,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一切望你多多理解,喉咙上的痒,我的手伸不到啊!
得虎回家走在半路上,因腿痛就坐在一个大磢蹬石上舒了口气后,还是觉得热热的,腿痛痛的,于是三下两下就将棉衣脱下了,边按擦着腿,边凉着身子。好久后,他心里还是觉得闷闷愁愁的,便掏出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纸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后,就慢慢吞吞地吐了一口浓烟出来。烟气慢慢腾腾也升过了他的头顶,在半空中那微微的南风里悠悠然然地转成了一个团后,就形成了无数个烟圈,烟圈在一匝一匝地绕着绕着,好一阵后才散向蓝天。他把头抬上,稀奇地瞧着烟圈,望着蓝天。这时,蓝蓝的天空,红红的太阳,微微的风,一切都变得和融融的,暖暖的。烟圈早已散了,他收下了目光,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他觉得这天气是多么的温暖、美好,叫人多么的舒服。他又解出了一件內衣,顿时觉得心里更舒畅了。这时,他突然地又想起了荒塘地,想起了要开发它的这件事,想着想着,他又想起了今天去乡政府大家拿着荒塘地这份图纸看完后的表情以及陈书记的话。于是他在细细地说,我们还是靠不了任何人啊,要靠还是要靠自己的这双勤劳的双手。话完后,他就挪着发痛的腿一步步地往家里走去了。
得虎回到家后就再也没有去过乡政府了。不,得虎决定好了。他一定不靠神仙不靠天不靠国家集体的钱来建设着荒塘地。
他通过测绘和计算后,决定翻过荒塘地上首山头那面崖岭,把罗霄山脉中段上的泉水引入塘内。这水流量很大,一年四季长流不息。这泉水还可以用来发电,叫荒塘地村上的家家户户都能亮起电灯来。另外,这泉水让他白白地流入溪涧太可惜了,城里人喝的水就根本没有这泉水好。得虎在说,今后我们把电站建好了后,再去把路修通好,在这个山头上建上一个大型的矿泉水厂。这水就是商品了,能源源不断地往城里运,源源不断地赚着城里人的钱。到那时,我们这里一定富得是得发娘打得发,得发急(极)了。到时,我们这里就是多么美好的荒塘地山冲啊!村村户户有电火,家家户户用起电器来。有了电,有了电器,我们的山冲就会光明无比,欢乐无比。大家回头望去,山头上有潺潺的水厂,财源滚滚而来,地上灯火辉煌,路如蛛丝,家家户户车来车往,四周花香绕村,碧黛如流;塘里鱼跃水绿,农田流水灌溉,田里金波万层,年年丰收。许多走出山外的人,又会纷纷地赶回家乡来创业,重振我们的山冲。
得虎惊啸完后在想,我还有能力亲眼看到自己把这荒塘地改造过来,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死去,虽然我完全废了,是一具木料,是一坨骷髅,是一尊活佛,但我还算是个活人,还有听力,还有感知,还有理想,还有夙愿,还有荒塘地村的美好前景存留于心中。我们在荒塘地里养上鱼,我会亲口吃上第一条鱼。虽然眼下的处境十分窘迫,痛苦与可怜永伴于我自己,可当年我的战威还犹在,雄风还未消。想到那时前前后后我只用上了几年的时间,让祖祖辈辈的荒塘地就永不荒了,让多少辈人的夙愿变成了现实,让神话般的鬼怪不敢在我们面前显露出他们那狰狞与恫吓的面孔;想到今后那美好的,缤纷绽放的荒塘地是属于他的时,是属于荒塘地的人们时,他就欢快地笑了,笑得如弥勒佛一般。不是吗?你看!他悦然地抬起头,想来呼喊,想来眺望,眺望着荒塘地的每一滴水,每一条鱼,坝基上的每一粒沙,每一缕阳光,呼喊上它们每一个名字;眺望着工地上那沸腾热闹的场面,呼喊着大家奔放不息的激情。他刚来挪动,那伤残处在极度地疼痛,如剜挖般。他咬上牙,皱紧着眉头,强硬地吞下了一口苦苦的痰水。嗨哑——想象的线又搭上了。啊——
为了荒塘地水库里有长流不息的水源,哟,那半里路长的隧道是他自己一锤锤一錾錾在拼命与顽强中凿出来的。那青石好顽固,錾落火溅,锤落火溅。用上好大的劲儿去敲上锤,那石面上还只会印上个小小的白点,一下两下,成千上万下才凿出一小坨青皮麻石。錾短了换上,锤细了换上;人困了,盹一下再上,人累了,躺一下再上;饿了,山那面有泉水;渴了,山那面有泉水;寂寞了,有石头作伴;个人单调,听山那面泉水的叮咚声。錾子他用了一根根,一捆捆,一担担,具体他用了多少根只有铁匠铺里的陈老板才知道,因为他每两个月要到那里结次账;铁锤他用了一把把,一捆捆,一担担,具体他用了多少把只有铁匠铺里的陈老板知道,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到他那里拿来一把新锤。陈铁匠也知道他自己做的錾子和铁锤不但会凿石,还会将得虎凿瘦凿老。真的,得虎三十几岁的人已经凿成了五十多岁的模样。他一身痩痩的,腊瘦腊瘦的。那脸皮麻麻黑黑的,鼓皮般地蒙在高高的颧骨上,那单薄而高耸的鼻梁,微微地擤动一下,就让额头上那满满的老老的皱纹如波浪般向面颊两面荡漾开来,恰在这时两边的颧骨如山峰般地凸突着,完全拦阻了滚滚而来那“波浪”的气势。深陷的眼窝,眼珠儿眍着,时常呆立起来。这时,你只要看上去,就会觉得那对眼窝完全成了庙宇里那案桌上的一对净水杯子。那薄薄的嘴唇,寡苍的颜色如失血的云朵。那斋黄斋黄的花白头发,粗粗的,好像山头上那有六成黄的松毛,长长地拢盖着两只薄若纸般的耳朵,耳朵总是无力地耷拉在头发里。那双累累茧皮的手,短短粗粗,麻麻搭搭地放在他身上或桌面上,你不经意地看上去就会觉得他的手就是两只睡躺着的团鱼。那指头的每个节肚上都鼓鼓地堆上着老茧,节与节连起来的指头就如蚕茧与蚕茧相连成似的。一锤锤一錾錾把得虎的意志凿得更加坚强了。他腊月三十在錾,新年初一在錾,夜晚,点着煤油灯在凿。几年多后,那残錾坏锤堆起来了一吨半重,叫一手拖也拖不完,这一吨半重的残錾坏锤是他时间重量的积累,是他青春年华消失的积累,更是他的决心与意志的积累。他出了洞。山南面的瀑泉哗哗地沿着山洞,流进了荒塘地。荒塘地有源水了,不荒了,老天爷也旱它不死了。荒塘村有水就是好地方了。每天让他满脸皱纹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的苍老的脸上,堆上了笑容,他快乐了,时常举杯舒怀。
他在想着想着,这时不知怎的,心儿一弱,哗哗的泪水流下了。他不相信隧道是他自己凿出的,塘坝是他自己修出来的。他哭了,他本是个硬肠的汉子,他为什么要哭呢?以前谁见了他哭?真的,有史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哭的滋味,哭的痛苦,哭的情趣。现在塘里没钱买鱼苗,十苟叔借钱给他。十苟叔有钱,十苟叔的钱是他苦苦赚来的,他不是用特权用贿赂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脏钱。他这钱干净正当合法。他装卸一天就可赚上一两百块。他是咱们本县县城里的人。过去,他确实与得虎无亲无故毫不相识,用上八丈的竿子两人也搭不上边的。真是两地两辈人。说起来就有几分巧合,十苟叔从来不喜欢看书读报,偶然的一次,他在公司的桌上随便捡了张旧报纸想来擦擦手,盖盖脸睡觉。然后,这张报纸就做起了两人缘分的媒。他将它拿过来,放在手上,这报纸上正缝的中间一行鲜目的大字格外地吸引着他——时代的活愚公得虎……
他在这般地想着说着,说着想着。窗外传来了粗野的号子声,“哎——哟——……”。晓得,是十苟叔在那儿加班加点凿着环山渠的声音…….
他想起了十苟叔——
排去浮云大业开,
严寒酷暑志不改。
决心浩胆胜钢铁,
才有事业后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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